评论‖马明高|小小说:想象力、控制力与叙述张力综合的庄严写作——读“刘海红、沈良明、李军民小小说30篇”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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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了解,这三年来,除李军民、刘海红、沈良明在省级以上公开报刊发表30篇小小说外,王晨、葛东兴,白树萍、刘平生、李光强、李根、罗菲,傳秀萍、王瑞凤、郭青珍、赵梦姣、任光一、王渊科、张孝银、宋淑玲、钮亚峰、李怀香、张林生、李光华、张韶华、刘淑云等近50位作者,在省级以上报刊、《精短小说》《乡土文学》《山西焦煤》等杂志报纸,共发表小小说作品近百篇。仅仅三年时间,就让近50位基层文学爱好者创的小小说,在全国各类报刊遍地开花,并有30多篇被《微型小说选刊》和各种微型小说年度选、各种微型小说年度排行榜选登,不能不说是硕果累累,丰收喜人。我由衷地为李军民的这种热爱小小说创作的文学丹心,为介休市特别是山西焦煤集团汾西矿业职工文学创作所取得的成绩,感到钦佩和尊敬。进而为他们在小小说创作这块花圃里的辛勤耕耘劳作,感到幸福与骄傲,感到快乐而充实。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当代小小说创作,发韧于20世纪80年代,经过众多作家的辛勤耕耘劳动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已经形成了广泛而深入的文学气候,不仅在全国各地形成了遍地开花的数量庞大的作者与读者队伍,因此出现的总发行量逾亿册的小小说核心刊物,就是其最突出的标志,而且已经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小小说经典性作品与代表性作家,应该说,它已经成为了一种当代中国令世人瞩目的大众文化现象。但是,也不可否认,在小小说的创作中,自然而然地已经形成一些固化式的“套路”和模型,在过度追求以小见大、结尾突变、精巧别致等艺术美学趣味中,失去了从容大气、复杂精微、内涵丰富、意味深长等文学性的追求,出现了创作上艰以突破的文化与艺术的“瓶颈”。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小说家帕慕克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小说就是用一根针,挖一口井。”其实,这一句话,非常适合于小小说的文学创作特性。小小说,虽然微型短小,但是,它依然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有着自身尊严与独特个性的重要文体。我们不能因为其小其微,就看不起它,轻视它,小看它,而是应当把它当作一种的“庄严的写作”去郑重对待。虽然,它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天然的短小、敏锐、快捷,以及在叙述技术上有“苦心经营”的奇短性特征,但是,它是对作家想象力、控制力和叙述张力等写作能力的综合考量。假如你用一根针,真能挖出一口文学的深井,让人从“一斑”中窥到历史与时代、社会与现实的“全貌”,窥到现实生活与大千世界的复杂性、丰富性,窥到人性与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犹如在一颗小核桃或豌豆上精微细致的雕刻出“清明上河图”,就不能不让人称其为“小小说的文学大家”了。所以说,在一篇杰出优秀的小小说中,其中凝聚的却是作家更深层次的艺术追求与思考,从其中更能凸现出作家惊人而突出的艺术创造力。

我很喜欢沈良明的《我是谁啊》《家乡的小河始终在心头流淌》《神仙排骨》《七月流火》《有爱,真好》《精神》,李军民的《尉大夫》《矿嫂探亲》《记你一辈子》《小院静悄悄》和刘海红的《父亲的班中餐》《老实人》《那个皮婶》等几篇小小说。倒不是这些小小说就写得如何杰出和优秀,也不是说他们三个就是“小小说的文学大家”,而是说,从这几篇小小说中,可以看出他们走的是小小说文学创作的正途大道,而不是硬去寻求奇、巧、特的文学捷径小道。而是因为他们的这几篇小小说,虽然短小,但是从从容容,宠辱不惊,舒缓沉隐地写出了我们所在的现实世俗生活中的本来样子,写出了我们周边所见的人与人性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更可贵的是,能从他们的语言缝隙与字里行间,读出文学给生活与人的温暖与体贴,读出人在世俗而复杂的生活中艰难生存的善良而正直的人类珍贵的人性品质,读出这些复杂现实社会中的普普通通老百姓的美好人心与较为丰满的人物性格形象。

沈良明《我是谁啊》,写的是一个叫王道的基层文学业余作者的困惑人生。当然,他知道自己叫王道,单位同事和周边朋友中,大家都知道他是谁,“他们笑了:‘你是谁啊?你傻了不是?你是王道啊,大家叫你几十年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在他所遭遇的事情中,“为什么别人总是问我,你谁啊?这让我有点纳闷,在家问家人,在外问朋友,我是谁啊?”比如,有一次,他坐火车出差,见一个小伙子横躺在座位上,一人占了三个人的座,边上的人和服务员和这人理论,这人还待理不理的。他气愤地质问这小伙子,“人在社会上总要讲点公德”,那是小伙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谁啊?给我上课。”一天上大街,他见有人在街道拐角小便,他“立马赶过去”,“喊了一嗓子,不能随地小便”,“那人并没有停下,掐着他那下边的玩意,问他“你谁啊?警察?”他说“我是不是警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不文明行为要改改,小孩子都知道小便去厕所”。那人边糸裤子边骂他神经病。他说你怎么骂人?那人冲他就是一拳,说骂人?我还打你呢?这一拳没有打在他的肩膀上,却打在他的胸口上,让他“胸口像堵了块棉花憋得难受”,他只好拔打了110。警车和警察来了,那人抢着说他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他是冒充警察。警察撕了一张票对那人说当街小便,罚款十元,“然后又说了文明城市文明建设云云,让那人走了”。警察却让他跟着回警局。他想不通,“人家尿尿的都走了,我这管尿尿的,还挨了一拳,却要去警局?我称自已是警察,是为了不让他当街小便,并没有冒充的意思。”警察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谁啊?”他愣了一下,我谁啊?王道呀!我不是警察,“不是就不能管吗?”好在警察没有在他是不是冒充警察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只是说建设文明城市语言要文明,行为要文明,大家要做文明人。”他不知道警察是说那个随地尿尿的人还是说他,或者说他们二人。他想只要让他尽快离开警局,警察说什么都行。“走出警局,外面的空气清爽多了”,他“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抬头见前面围着一群路人,便挤了进去。”斑马线上躺着一个老人。他问怎么回事,一个年轻人说,他突然摔到起不来了。他看了一下老人的脸色和嘴唇,不符合心脑血管疾病的特征,“便招呼年轻人:‘搭把手,把老爷子抬到树边路边树下。’年轻人说,‘你谁啊?肥够肥。这年头,讹人的事常发生,大家不敢扶,你不怕老人讹你啊?还是等警察来吧。’”他“于是掏出手机拨打了120,然后对大家说:‘有事我负责。来抬人吧。’大家七手八脚把老人抬到树下,”他又对着人群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我们在这守着,大家放心,都散了吧!让车通行。”一会儿,家属来了。好像是老人的儿子拨打电话了110。出警的警察就是他半小时前见过的那个警察。警察见是他,便说,“怎么又是你?你谁啊?”警察这一问,把他彻底问糊涂了。“是啊,我是谁啊?”

是的,问得好啊。你是谁啊?我是谁啊!每个人道德身份的丢失,做人本分的丢失,善良正直这些普通的“人之初”本性的丢失,无疑已经是当下这个世界与现实中最常见、最普遍的社会现象和人性问题。但是,这无疑又是一个复杂的生活现象和复杂的人性问题。米兰·昆德拉在他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小说的艺术》中,一再强调:“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的真理,但是在先于问题并排除问题的简单迅速而又吵吵闹闹的回答声中,这个真理人们听到的越来越少。”(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6月版,第17页)是的,在现在这个“简单迅速而又吵吵闹闹”的世界中,“被隐蔽在政治多样性的后面的大众传播媒介的共同精神,就是我们时代的精神”,也是太嘈杂而快速变化的,飘渺而不确定的,空洞而不实在的,甚至是离文学性、复杂的生活和复杂的人性很远。所以,米兰·昆德拉才说:“我认为这种精神是与小说精神背道而驰的”。(同上)

作者善于通过对现实生活中“见多不怪”“见怪不怪”的日常普遍的生活现象的认真观察,而且能够透过现象,直抵生活与人性的本质,而且在小小说这么短小的尺幅中,写出了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写出了人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复杂性,写出了这么一个在生活中“爱管闲事”的人的那么一点可爱劲儿和人生的困惑,把形而下的生活写出了形而上的思想,多少具有了些哲学的味道,的确有些“用一根针,挖一口井”的艺术效果。

李军民的《矿嫂探亲》,写的是过去煤矿上最日常普通的矿嫂到煤矿上看职工的故事。过去煤矿上的那些老职工们都文化不高,甚至不识字,但是,给我们留下的却是美好的品德和人性。老家的老风俗是过冬至必须吃饺子。丈夫在遥远的煤矿上下井上班,每月领了工资会回一趟家,有时候生产任务紧,两个月才能回一趟家。这一回快三个月了,还没回一趟家。冬至这一天,女人便“把五岁的儿子唤起,煮了饺子,捞在饭盒里盖好,用一个干净的棉坎肩包了,放在一个小面口袋里,又往里边装了一些枣、核桃、花生等零食,然后用绳子捆住。”然后到村口坐上公共汽车,颠波四五个小时到了矿上,已经中午一点了。丈夫十二点上的班,已经下井了,晚上十点开能出井。丈夫住的是集体宿舍。女人不想因为她娘俩影响其他矿工的休息,只好把那口袋给宿舍里的工友留下,“她问那人要了两个大头针,解开口袋从里面摸出两颗枣,把大头针分别扎在两个枣上,让那人交给丈夫,自己则领着孩子赶公共汽车去了。那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半夜,丈夫出井后,工友把女人扛来的口袋交给他,并把那两颗枣给了他,说:“你小子好久没回家,你女人恨不得都想用针往你心上扎了。”丈夫哈哈大笑,说:“老兄,放你的一百个心吧!我女人不识字,那是她给我的留言,翻译过来就是真真(针针)想你,早早(枣枣)回家。”就这样,按照生活的样子,自自然然,不疾不缓,不饰不装,稳稳当当地去写老矿工日常而质朴的爱情,去写只有那些夫唱妇随、辛勤劳作、相濡以沫的煤矿老工人才能理解的爱情,特别是最后两个大头针扎在两颗大红枣上的文学意象,让人顿时产生一种心被细尖的针扎的心疼的感觉。既心疼这位从老家远道而来、遗憾而去的矿工家属,也为那位半夜才从井口辛勤工作回来欲见未见自家女人的矿工心疼。但是,这些常常不被人们关注的普通劳动者最温暖而结实的爱情,被李军民观察到,感动过,而且记录下来了。这就是文学给人的温暖与力量。这就是小小说写作的郑重之美、庄严之美。

刘海红的《父亲的班中餐》也是写过去的老矿工生活的,却仿佛一篇散文,行文从容舒缓,语言质朴而清爽,从院里鸡叫头遍,母亲穿衣起床,架锅做饭写起,是以姐弟仨小时候的视角写的,是以对过往生活回望的语气写的。小小说尺幅短小,但作者却写出了过去矿工家庭日常普通生活中的许多扎实而感人的细节。“火是头晚用湿煤焖的,火柱捅开就现成”。饭是白面捞面,葱花咸盐酱油铺碗底,半碗面粉几分钟就被揉、搓、擀的光滑水溜。待火光映红面庞,一股热气腾腾的葱花面速成。”温柔而能干的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父亲弓身从里屋出来,泛黑的窑衣、窑裤、窑袜、柳帽盔子穿戴停当。两人的节奏是多年养成的,谁也不误谁的事。”父亲的慈善辛劳、从容自然,也是跃然纸上。整个第一自然段,犹如电影一样,沉静而稳重,虽无音却有声,是对过去艰苦岁月中普通矿工家庭生活的自然而充满深情的呈现。“端碗前,父亲习惯把面匀出一小碗,说吃撑难受。母亲一搭眼就明白,父亲是要给妞妞、二妞、小宝留口解馋。”母亲知道井下劳动费力气,说给你捞正正好,姐弟仨不差这一口。“父亲犟上劲:‘你拿尺子量来咋的?’母亲嗔怪:‘我给你量量:天不亮起身,骑车四十多分钟,井下步行一个多小时,掘进面上打眼作业,熬到中午不饿才怪。’”父亲对孩子们的爱,母亲对父亲的心疼,一家人的艰辛而温馨,都通过这两句对话体现出来了。这才开始提到班中餐了。母亲拗不过父亲,还是给他带些干粮,父亲却说矿上有班中餐哩。但是,母亲还是知道,每天父亲回家的自行车铃声一响,那姐弟仨就到父亲的干粮袋里掏的那两个油酥饼去了,那是丈夫舍不得吃给孩子们带回来的。这篇小小说写的很含蓄,很美,很温暖,结构简洁而浑圆,叙述节奏舒缓坦荡,情节富有张力,却又不张扬,细节饱满,意绪温馨,诗意横生。

还是那个米兰·昆德拉,他曾经将小说划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讲述一个故事,二是叙述一个故事,三是思考一个故事。美国的文学理论家乔治·桑塔耶纳谈到审美表现时,也讲到了审美的“第一项”和“第二项”问题。他说:“在一切表现中,我们可以区别出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美感——美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2页)其实,他俩是通过不同的话语方式表达着同样的意思。好的小说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作家在写的时候,不是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在充分想象力的基础上,去依靠虚构的魅力,通过控制力去叙述一个故事,通过叙述的张力达到“思考一个故事”的艺术目的。这样,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叙述语言所蕴藏的暗示性、引申性,以及“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许多年来,我们一直所说的“文学性”,就是这样滋生而泛出感人的艺术光芒的。所以,优秀的小说作品,都是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对想象力、控制力和叙述张力等等,“苦心经营”的综合平衡。小小说亦是如此,尺幅微型短小,叙事空间逼仄,如果不庄重“经营”和“挪腾”,还又不能让人觉得不是“刻意”和“矫作”,要想达到如此“文学性”的艺术感染力,还真是难而又难的。

知难而为,知难而上,这种对小小说的“庄严写作”精神,在当下的文学艺术创作中,实属难能可贵。

《七月流火》《神仙排骨》《有爱,真好》,《尉大夫》《记你一辈子》《小院静悄悄》,《老实人》《那个皮婶》,也都是优秀的小小说,都不是在简简单单的去讲述一个故事,而都是努力在叙述一个故事,或者向更高的目标而挺进,去思考一个故事。《七月流火》《神仙排骨》,写出了普通人为人处世的艰难选择及其复杂而纠结的内心世界。《老实人》《那个皮婶》和《尉大夫》,是努力在小小说中写出老李头、李婶、皮婶和尉大夫的个性特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代》杂志副主编石一枫最近说:“生活是一言难尽的,是很复杂的,作为作家,只要往前走一小步,就是文学的一大步。这是个人的问题,能比既往的文学往前多想一小步,就很了不起,但这一步半步特别难。”(见《红星新闻》2021年12月7日微信公众号“文化快报”)在他看来,文学难度就是要比别人多想一点,这需要下狠大的功夫,同时也要自我质疑,自我批判,进步这一点点,是很了不起的一点点。

我觉得,石一枫说的这一番话,对于我们去理解刘海红、沈良明、李军民的小小说创作是有所帮助的,对于进行小小说创作的介休市,特别是汾西矿业的一帮文友们,也应该是有所启发的。衷心祝愿你们在小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辛勤耕耘,积极探索,发奋努力,写出更多的优秀的小小说作品来。

李军民

李军民,笔名岁寒,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汾西矿业集团公司文学协会会长,小小说作品发表于《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阳光》《山西文学》《小说月刊》《小说林》《海燕》《六盘山》等,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全国煤矿优秀图书奖、“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优秀奖。

刘海红

刘海红,70后,爱好文学,业余喜欢拨弄文字,2017年开始写作。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小小说作品分别刊发于《山西文学》《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金山》《唐山文学》《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乡土文学》等。

沈良明

沈良明,江苏宜兴人,久居山西孝义,供职山焦汾西,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至今已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及散文一百多篇,有作品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二零一九年以来,已在《小说林》《小说月刊》《海燕》《唐山文学》《今古传奇》《精短小说》《中国煤炭报》及金麻雀等著名网刊发表小小说若干。有小小说入选《2019全国优秀小小说闪小说选》《2019全国精短小说年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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